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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複中讀出文明:「致鬱」與「治癒」的《少女終末旅行》

掙扎著上山的努力已足以充實人們的心靈。人們必須想像薛西弗斯是快樂的。 -卡謬《薛西弗斯的神話》

每天雜務紛至沓來時,你是否也一樣有種厭世感呢?薪水過少、公司或學校人際關係鬥來鬥去,客戶老闆和政府總是說幹話……那麼你或許也可以看看這部充滿致鬱與治癒感的《少女終末旅行》。

本作品顧名思義,簡單明瞭地交代了本番三個主要元素:「少女」「終末」「旅行」。在這個人類文明毀滅的世界,兩個少女(千都、尤莉)展開了旅行。我們或許認為,旅行多少帶有新奇、獵豔的成分在。但放在終末世界中,旅行只是三個事的重複:「開車」「覓食」「睡覺」(這不就是 FF 15 嗎?)

打一開始我們觀眾們就被引入了一個巨大而單調的空間,耳邊只有 Sdkfz 2 Kettenkrad 半履帶摩托車的輪機聲及兩人的對話。沒人知道之後會發生甚麼事,這趟旅行除了往上爬也沒人能保證會有任何的收穫。正如何《末日與後政治》一書所提到的:「末日文學提供了一個全然不同的論述…它反映的是關於身分認同(identity)與安全(security)的議題。」

《少女終末旅行》常用廢城環繞著少女的構圖展現出背景世界的廣袤以及人們的渺小。

末日,一方面意味著世界的終結,也是破壞與死亡的展現。卻也是重新定義何謂自我、如何生存、何謂生存、反思文明的最佳背景。比如加拿大作家 Margaret Atwood 的《末世男女》、或是去年最毒的動畫《動物朋友》都可以歸屬於此類。

在荒蕪的世界中重新尋回事物的意義、定義物我關係,是許多末日、荒島求生作品的共通處。另一方面,主角千都、尤莉的末日旅行就這樣一直重複一樣的事情,一邊面臨著無所不在的威脅。這樣的重複讓我們不禁想到希臘神話中薛西弗斯那頗具盛名的懲罰:

眾神懲罰薛西弗斯,命他不停地推著一塊巨石上山,到了山頂,巨石又因為自身的重量滾落下來。眾神認為,再也沒有比徒勞無功、沒有希望的勞動更可怕的懲罰了。「薛西弗斯是快樂的嗎?」這個卡謬所提出的問題,在《少女終末旅行》中也是可套入的。


 

在末日世界中該做些什麼?

從繪製地圖到製作飛機,少女看到了兩個希望破滅的案例。除了基本的覓食睡覺之外,末日世界中是否還有人們值得活下去的地方呢?在此先撇開千都跟尤莉不說,少女在旅行中遇見的金澤、石井是個不錯的案例。

這兩個人都透過自己想做的事情來定義在末世的自我:對金澤來說,繪製世界的地圖是他的生存意義、對石井來說, 製造飛機飛出這個巨大廢墟城市是她的生存意義。《進擊的巨人》中,扶養利威爾兵長的凱尼不也說過類似的話語嗎?

每個人都是被某件事束縛的奴隸,沒有沈醉的事就無法在這世界撐下去。

人類既是理性也是感性的動物,試圖將世上雜亂的一切透過某種方式來理解,也因此不論繪製地圖也好、製造飛機也好,金澤與石井做的事情成了他們的目標,更是構築了他們自身的身分認同。但《少女終末旅行》很殘酷地告訴我們一件事:即便你找出了自己生命的意義,這也不代表你就能有個好結果。

金澤的地圖在高塔上隨風飛去、石井的飛機還沒飛出城市就解體墜毀。個人生存的意義被毀滅殆盡之時,哲學家卡謬的話浮上我們心頭:「真正嚴肅的哲學議題只有一個,就是自殺。」

金澤一度想要自殺,正是因為他感受到了一切終將回歸虛無,在末日描繪地圖的無力與荒謬感。換句話說,如果生命中那個特別的意義毀了,那麼隨之而來的荒謬感將使我們往日建構的理想一一崩解。這時的我們就面臨了與金澤、石井共同的問題:要自殺嗎?

在《少女終末旅行》中,儘管金澤跟石井並沒有這樣做,但後續動畫最終話中杏鮑菇們卻告訴千都跟尤莉兩人已是世上唯二存活的人類。金澤與石井兩人又是如何面對自己的終末?我們不得而知。

回到千都跟尤莉,儘管千都一再強調自己喜歡書,還因為尤莉燒書取暖揍了她一頓,尤莉強調自己愛的就是吃東西,第一集就拿槍跟千都搶口糧。但在每一集的最後,她們還是選擇了彼此作為最重要的生存意義。正如尤莉說到: 「在那片黑暗裡,找到小千的那個瞬間,更令我感到安心。」

而對千都來說,尤莉雖然有時候給她製造了不少麻煩,但當她被杏鮑菇吞掉,千都首次拿起槍(儘管她不會使用)、爬上高處(儘管她怕高)想去奪回尤莉。這些感情雖然千都很少說出來,但還是在她的行為中不斷流露。


 

末日下反省與百合大法好

原作漫畫的最後,兩人只剩下一份口糧,書、車子、相機等等皆拋棄殆盡,宛如這一切都是過眼雲煙一般。兩人擁有的,只剩下彼此了。很殘酷,卻也很溫馨的敘事手法。誰說人生一定要有遠大的目標?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只是為了與相愛的人在一起,又有什麼不對呢?正是《少女終末旅行》的最大命題。

《少女終末旅行》中的兩人很巧妙地形成了某種互補,千都顯然知識較為淵博,不但會開車,對於過往文明(藝術、宗教、音樂等)的理解度較高;尤莉雖然不瞭解周遭的殘骸廢墟是從何而來,但她憑藉直覺行動,提出的問題卻不禁令人反思文明的問題,例如:

「以前的人們為何不多製造一點糧食,而是製造武器呢?」、「戰爭就是彼此殺來殺去吧,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呢?」、「我們到底有沒有往上爬呢?」、「天堂是什麼意思呢?」「那麼壯觀的神像,也是假的吧?製作這麼大的神像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尤莉的問題可大可小,但卻帶有哲學的一面。

尤莉的問題與回答中都帶有一體兩面的特性,千都可以簡單回答或是吐槽她,但對於我們觀眾來說,尤莉的問題涉及宗教、文明、戰爭,都是無解的。因為事實是:人類不曾停止戰爭、也無法停止鬥爭的行為、不確定文明是否真的把人們帶往更好的方向去、更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是否會更好。

我們在《少女終末旅行》不斷重複的過程中看到荒謬,卻也看到自身的荒謬。猛然回首看看自己,也未必比千都、尤莉好。我們活在城市的喧囂中,日復一日重複一樣的工作,沒辦法從中獲得成就感,儘管我們並不會像故事中的角色們面臨迫切的生死問題,卻未必能熱愛生命,感受自己活著的意義。就某種角度來說,我們也跟尤莉說得一樣 「跟絕望成為好朋友」了。


 

另一方面,千都則像是末世的最後見證者一般,她寫下自己在末世的日記、拍下照片、試圖記錄旅程中的記憶、見證人類史上最後的飛行(儘管尤莉認為這些都只會妨礙生存)。千都也的確展現出一些文明影響下才有的情緒:她擔心自己會被尤莉吃掉、對尤莉開巨大兵器毀滅荒蕪的城鎮時感到憤怒、對尤莉拿槍對著自己,用搶走最後一支口糧的方式來展演戰爭的起因感到「一點都不好笑」

千都對於文明的理解使得她無法像尤莉一樣豁達,然而正是因為這兩人的互補,才讓這段旅程增添了更多意義,也驅走了孤獨。

如上所述,儘管千都、尤莉的活動充滿著重複,但不代表這些重複都是負面的:她們在尋找糧食的過程中,無意間發現了口糧的製作方法、在下雨時發現了雨滴的聲音形成了音樂、這又再次肯定了文明的價值,肯定了人積極生存的一面。

如果換到一般世界場景中,製作口糧一點也不稀奇;但正是在這樣的末日場景中,口糧的製作本身揭示了生命的延續及人類智慧的延伸。我們看到魯賓遜在荒島製作陶器、《絕地救援》 裡的馬克在火星種植馬鈴薯、湯姆漢克在《浩劫重生》中用一顆排球製作了自己的夥伴 「威爾森」 等等,都是在荒蕪中重拾日常的表現,試圖透過人類的想像力創造自我的延續。

由此可知,重複中所帶來的荒謬感及快樂看似不同,卻是不可分的概念。說穿了,我們不也在自己生活的迴圈中追求這種短暫的脫離、甚至視這些荒謬為某種生存的證明嗎?有時,瘋狂與荒謬的行為反而塑造了我們生存的意義。「只要繼續活下去,或許就有好事會發生呢。」尤莉這樣說著,彷彿就像作者つくみず在作品後記中寫道:

這個世界太過巨大而複雜,很多事情在還沒搞懂的情況下就這樣結束了。但是不論在什麼時候,活著的喜悅都是不會消失的。千都跟尤莉對於這一點深信不疑,我也想要相信這一點,所以才畫了這些…


儘管我們跟少女一樣,略帶一絲對生命的無奈,但也還不到為之哭泣的地步(又或者說,我們在重複的過程中學會了麻木面對)。最後還是得稍微改編一下卡謬在《薛西弗斯的神話》中的最後結論:掙扎著往上爬的努力已足以充實人們的心靈。

人們必須想像千都跟尤莉是快樂的。而且不同的是,她們不像薛西弗斯般孤獨,至少她們擁有彼此。不是「應該」,而是「必須」如此想像,才能不讓現實中無所不在的荒謬感壓倒,不論少女或是我們才得以持續走完這趟名為人生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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