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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塔耶《情色論》中的《人渣的本願》

情色是種不事生產、純消費的行為

撇開薩德的《索多瑪一百二十天》、《貞女的厄運》外,法國哲學家——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1957 年發表的《情色論》(L’Érotisme),是後世人們在研究情色、性愛時,另外一部無法迴避的重要經典。

這部作品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和他的書名相反,他並不是就情色本身去談論情色,而是相反:從情色的壓抑、禁忌去談論情色的本質:逾越。

和一般我們對情慾的想像不大一樣,巴塔耶並沒有單純把情慾視為人的本能。而是將它視為文明之後才出現的更強烈的欲求。在此,他首先強調人和動物最大的不同在於人得工作,並形成固定的秩序和日常生活的規律維持社會文明的穩定發展。

而人類原本作為一種動物所具有的繁殖性慾,因為歷經宗教、文明的洗禮在本質上產生了更大的改變。這個簡單的差別是:性慾,不再是為了繁殖為目的,而是有為了破壞、裂解日常秩序的目的。

但戀愛是嚮往浪漫、嬉戲、揮霍的。

撇開繁殖後代的潛在驅力,戀愛更多是為了讓生活不要過地無聊、孤單,並從中塑造一種不同於日常的魔幻時刻。而這種塑造必須倚賴在生命不經濟的揮霍與各種無意義的虛擲上。儘管宗教的力量日趨下降,但巴塔耶指出「愛情」的本質其實就是一種宗教,除了充滿儀式、象徵,人們在其之中更不時地渴求一道神聖的色彩、光輝。

而做愛是一場熾烈的獻祭,在痛苦又無比昇華的交合中追尋那難以企及的精神融合。

人類這種炙熱的熱情和對神聖性的追求是怎麼產生的?這是巴塔耶整本《情色論》在討論的問題。而他的觀點意外地讓人感到保守,卻又具有顛覆性。要讓慾望完整、強烈地發揮到極致,首先需要的不是自由、解放,而是對慾望如同宗教一般的忍耐、禁止。之後這股情慾的力量才能爆發,化為裂解日常的「神聖救贖」。

對巴塔耶來說,人的確本來就具有情慾的動物本能。然而,是因為文明建立禁忌,才使繁殖本能變為更強烈的慾望(情色)。而情色的本質是對禁忌、文明的逾越(裂解日常、規律),並在逾越的同時又不廢除禁忌,來達到逾越的愉悅。

在此狀況下,壓抑甚至比慾望本身還來得重要,因為慾望的禁止將使情色的想像發揮到極致,並使渴望的力道在日久的醞釀中越為強烈。而整部情色的歷史,除了是慾望的歷史,更重要的卻是禁忌的歷史。換言之,你可以說《情色論》最有趣的地方在於,整部書比起討論慾望,更多是在透過禁慾(宗教、理性、工作、文明)討論情慾的結構與觀點,

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連結到 2017 年一月新番的一部非常精彩的動漫作品——《人渣的本願(クズの本懐)》。

■ 人渣本願的認真與抵抗

表面上這是一部在談論愛情的動畫,但於筆者而言,《人渣》真正精彩的原因卻是因為這是一部非常認真探討情慾的校園愛情動漫。

儘管很多人看完後可能會覺得《人渣》充滿了露骨、淫慾的畫面,包含大尺度的肉體展示,和纏綿悱惻的親吻、愛撫畫面。但這些畫面很多並非是為了表現情慾,而是相反:表現人物對情慾的抵抗

這點從女主角花火、男主角麥的曖昧關係來看是最明顯的。在劇中,他們各自有著暗戀的對象,分別是學校的國文老師鳴海和音樂老師茜,同時,他們都知道自己的愛戀不可能成功。一方面花火知道純情的國文老師鳴海喜歡的對象正是麥所暗戀的音樂老師茜;

而麥,在另一方面也早就知道自己所愛戀的女人——茜是個所謂的「綠茶婊」,她不會愛上任何人,只會利用自己外貌不停勾引男人成為自己的獵物,厭煩後即丟棄。

對愛情感到失落的兩人在因緣巧合下相遇,並發現彷彿他們就是彼此愛戀對象的替身。渴望透過性愛在彼此身上彌補單戀的失落;然而,很快地他們發現這十分困難。一方面他們並沒有真的喜歡彼此,另一方面花火也放不下原本單戀的對象。

即便他們願意在學校扮演情侶,並且敢嘗試親吻、愛撫,但永遠無法嘗試性愛,而是只能些微碰觸、刺激,來稍稍緩解無法戀愛的失落跟焦慮。我們往往可以察覺在巨大的、充滿裸露的碰觸與刺激的纏綿裡,主角們總是有所掙扎,

他們一方面渴望甚至身陷愛撫的快感,但同時又感到畏懼。因為快感的陶醉雖然能夠讓人遺忘愛著他人、假裝沒事的自我,但這種遺忘本身便是令人痛苦、甚至絕望的來源,並帶有罪疚。因為他要求人變成不是自己。

「情色的本質就在於愉悅與禁忌之間無法分割的結合。就人類而言,禁忌讓人聯想到性愉悅;同樣地,性愉悅讓人聯想起禁忌。」——《情色論》

我們會發現《人渣》深入情慾的方式和巴塔耶的《情色論》有著類似的思維:比起表現情慾,更多是藉由不停地表現情慾的抵抗,來展現主角們內心慾望的強大和神聖(愛)

而在這樣刺激、壓抑的反覆過程,觀眾將會看出原來情慾的本質就是一種想要逾越卻又害怕逾越的心理。這點十分重要,因為巴塔耶認為有些愛情、性愛雖然和「性」有關,卻不是他口中所說的「情色」,而有些「情色甚至可以不涉及性行爲」。

關鍵點即在於和行為有關的情慾是否涉及逾越、試圖衝撞禁忌、規範的心理。且也是在這個意義上,筆者認為《人渣》雖然在表面上是談論愛情,但骨子裡其實是討論情慾、情色的作品。

我們甚至會很驚訝地發現,儘管男女主角沒有一次成功地發生性關係,但他們之間充滿抵抗、掙扎又同時充滿暗示、渴求的愛撫、親吻卻比如果他們真的發生性關係的想像還要來得更加情色,更加讓觀影者還要難耐。

正如巴塔耶所說的,在這種過程裡,我們就像裡面的主角一樣,感受到「慾望中,一股強烈的自我瓦解的衝動。」但同時,在瓦解中又有一股巨大的解放。不同之處在於《人渣》不只表現了巴塔耶口中的情色,也透過情色表現了壓抑的愛。

在劇中花火這麼說道:

「如果你兩個都喜歡,並因此感到痛苦,那麼我勸你痛苦到底。」

在這部動漫中,如果愛是一種痛苦,那麼情色就是想要逃離痛苦的愛。

這兩種愛不太一樣,一個渴望的是結合,並最好之後就像真愛一樣永遠不要變動;另一個渴望卻是在假想的結合中獲得理解,並在理解之後能夠有勇氣脫離、超越原本之前空洞、孤單的狀態。

這也是為何最後當男、女主角各自都從戀愛的幻想中解脫時,他們深情一擁卻並沒有選擇在一起的原因。而花火(撇開她和閨蜜小繪間的關係)始終選擇承受痛苦,不輕易地將自己的痛苦透過性愛的方式發洩掉。

反過來看,女老師茜的放蕩,乍看下和謹守最後底線的花火是一個巨大的對比。但看到後來會發現兩者的困境其實有著類似的共鳴。並讓花火差點就想要成為茜那樣的女人。

利用別人的好感來填補自己心中的空虛

上面這標題是劇中小繪跟花火說的話,同時也是花火想要變成像茜一樣的原因。

在劇中,小繪說出這句話是希望自己能夠替代男主角麥跟花火所建立的關係,反正麥並不喜歡花火,那麼不如讓喜歡花火的自己成為滿足花火的情慾替身吧。但最諷刺的是,表面上是要別人利用自己的小繪或許才是真正的利用者。

反過來,男主角麥其實也是一個利用者,在劇中儘管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愛另外一個從小就喜歡他的女角——乃莉子,但為了讓乃莉子不要那麼地失落,他答應她約會、假扮一日情侶的要求,彷彿這是一種彌補,並讓乃莉子任性地利用自己來填補自己在她身上造成的空洞。

但實際上的情形根本是相反。麥非但不是被利用者,而是利用別人的好感來試圖滿足自己無法獲得愛情的空虛。儘管在最後快得逞之際,他並沒有徹底利用這份自私。但隨後,他讓自己的這份空虛被自己嚮往的女人——茜給心甘情願地利用了。

如果無法獲得愛,那麼便想成為愛的利用者,這是《人渣的本願》之所以是人渣的本願的原因。在裡面,每個角色就像一環一環利用者與被利用者所牽起的生物鏈,在彼此身上消化空虛。而最放蕩的茜是觸發這個生物鏈越發擴大、延伸的原因。

且她不只利用別人的好感來填滿自己的空虛,同時她的利用本身便是讓她對自己感到空虛的最大原因。因為似乎她已經利用他人的好感利用到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利用他人還是利用自己。

但即便如此,在這種空虛和愛的孤寂裡,茜仍然感到無法自拔的陶醉。你甚至可以說,她之所以那麼喜愛放蕩的感受,正是因為她可以藉此猥褻、嘲笑那些過於平凡的日常跟愛情價值,並在這種逾越中得到「成就」。

這種「成就」和之前角色的渴望並不相同,除了好感外,事實上茜很喜歡看到他人對自己的嫉妒;同時,與其說是他人的好感,不如說她更喜歡的,是男人臣服在自己裙下的快感。

在此,情色開始與一種權力、主宰的慾望相互連結,我們不經對不停強調情色是一種逾越的巴塔耶,在《情色論》裡竟沒討論多少情慾和權力的關係而感到意外。他唯一提及的,只有認為情慾和人想要主宰死亡的慾望有關的觀點,並認為人對情色的想像之所以那麼豐沛,是因為人對情色的想像來源於人們夢想在性愛的活動中成為不朽、戰勝死亡的傾向。

主宰死亡,或是成為不朽,並不是指要成為永生的事物。而是指人為了抵抗生命是有限的想法,會渴望從事冒險等富有刺激性的事物來使自己體驗到某種令他覺得永恆難忘的感受、經驗,去消彌死亡所帶來的恐懼。同時,如果死亡是指一種沒有生機、失去活力的狀態,那麼死亡在現代便成了某種日常,因為一當日常不再新奇,人活著便如同死亡了。而情色的出現便是為了抵擋死氣沈沈的生活。

這種想法也很類似佛洛伊德在《文明及其缺憾》(或譯《文明及其不滿》)對性提出的看法。

他認為人類的性從來就不只是性愛,因為性的本質就是好奇跟創造的慾望。對一個人感到性慾,並不一定就是指想和他發生性關係,而是指這個人首先引起自己的好奇,並想和他創造自己過往未曾感受、體驗過的經驗,而不一定是繁衍後代。

並認為人類的性慾從原本只是生物繁衍的本能變成好奇跟創造的動力,是因為人必須抵抗、面對文明、理性所帶來的壓抑、「死亡衝動」有關,將性慾比做創造和好奇的衝動,很能解釋花火和麥之間的關係。然而,用在茜的身上似乎不太對勁。同時,我們也感到困惑:為何對茜而言,情慾不過是用來獵捕成就的愉悅?

《人渣的本願》最讓人感到不解的劇情,是最後花火暗戀的男老師鳴海向茜求婚的情節。他告訴茜,自己不在意茜四處勾引男人的行為,如果那是她喜歡的事,即便他們成婚,也不需要為了他停止。茜一開始聽了大感不解,因為她從未遇過這樣不介意自己被戴綠帽的男人。同時她心想:

「一個人真的能一直喜歡一個討厭自己的人嗎?想必大多數人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吧?就算打心眼裡喜歡對方,這份喜歡的理由,多半也包含對方對自己的喜歡。(因此)無條件地喜歡一個人,是不可能的。」

於是她流淚地問鳴海:「你為何會喜歡我這種人?」

鳴海的腦中回憶起自己母親的身影和茜疊在一起的影像,向前親吻了茜說:「要說清楚喜歡你的理由,太難了……我只希望自己喜歡的人能一直快樂地活下去……」

這樣就知足了?茜不解地問。而鳴海腦中浮現的畫面不是他的母親,也不是茜的身影。而是他牽著花火,看向花火時,花火轉過頭來面向自己的那飄忽不定、充滿戀慕又同時黯然的眼神、面容。

「一旦開始索取,就會沒完沒了了。就會控制不住慾望。我怕到最後會傷害我最珍視的人。」

也就是在這個時刻,我們才驚覺看似最為「純情」的鳴海,或許是最不單純的。他對茜的愛實際上反映出非常複雜的思念與戀慕。我們甚至可以質問他之所以愛上茜是不是正是因為他不希望自己對花火的感情(或者反過來)傷害到花火呢?

而茜的想法:「無條件地喜歡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也的確是真的,只是鳴海並沒有揭露自己最初喜歡茜的原因和自己逝世的母親有關。但有意思的是,鳴海對茜的愛,跟茜心中想出這個想法的前半部分不一樣,他並不是因為喜歡對方對自己的喜歡而愛上對方,而是因為茜在自己身上引發他對一個重要他人(他的母親)的思念、愛而愛上她。

這是鳴海跟麥愛上茜最大的差別,就這個對比來說,麥之所以喜歡茜,是因為在茜的關係他可以找回對方對自己的喜歡(哪怕可能是假的),進而撫平某種空虛。但對鳴海而言,對茜的愛只要能夠回應自己心中對一個重要事物、依附的回憶、嚮往就夠了。彷彿這個愛就像巴塔耶說的,他回應了某種人內心神聖的事物。

鳴海和花火、麥、茜另外一個不同的地方是,他對「愛」有著最分明的認知。也因此讓他自己對茜的愛,幾乎沒有任何質疑。而花火、麥雖然可能都懂得愛和喜歡,但他們卻難以承受愛的失落,因此讓空虛的情欲在身上四處肆虐,想讓自己忘卻因為愛上某人所帶來的失落。

至於茜,她遇到的困境或許就是在於她難以分清什麼是喜歡,什麼又是愛。更不知道在一段關係裡什麼才是值得追求的事物。於是只把關係當做肉慾的滿足,或是一種掠奪的成就。因為她以為別人對自己的喜歡終究都只是他人在自己身上看到的自戀,於是得想辦法搶奪過來。

而這種不停地掠奪到頭來其實也會形成另一種空虛,因為他讓人在交往的狀態裡,只會注意別人眼中的自己,而不會真的在一段關係中好好凝視那個對象,並帶來自我的迷失,因為在瓦解別人的同時,她也在瓦解自己。對此茜也明瞭,但也早已不抱期待。

認為自己注定不會獲得真愛,只會沈浸、迷失在情慾的遊戲裡,自我安慰地享受那種被瓦解的愉悅。因此遇到鳴海的反應時,才感到疑惑地說出:「你為何會喜歡我這種人?」,坦露出自己雖然擁有不少情史卻其實長期自卑、空虛的心靈。

而如果說茜是一個無法,甚至放棄分清愛跟喜歡的人,那麼鳴海就是那一個最後終於讓她體會到什麼是愛跟喜歡的對象。也讓她明白愛可以不是一種為了從別人身上獲取自己戀慕的狩獵關係。進而打開自己的心扉,在最後認同、接受了鳴海對自己的愛。

有人說《人渣的本願》打破了人們的三觀,尺度大開,且劇情複雜又充滿疑惑。但事實上正好相反,《人渣的本願》透過複雜的人物與情節向我們展現人們對情感和慾望最真實卻又難以啟齒的疑惑。這樣的疑惑使得這部片儘管尺度頗大,卻一點都不色情,

因為色情片往往在意、並刻意要去表現的是情慾上的快感,而非情慾本身的關注和思考。也因此,他讓觀眾忽略快感中人們同時深陷的疑惑、猶豫和恐懼。但正如巴塔耶在《情色論》中所說的:

「人類和動物情色最大的不同,在於人類的情色是意識中質疑自己生命的部分。」

但在另一方面:

「所謂情色,可說是對生命的肯定,至死方休。」

情慾雖然是裂解日常的「神聖救贖」,但在裂解的同時,帶來的也是對自身深刻的質疑。

因為他要我們懷疑現在情慾中的自己是否是真正的自己。換言之,他不只裂解日常,同時也撕裂自我。劇中自比為「人渣」的角色們,沒有一個是真正的人渣,而是每個都在以最大的努力去探索、面對內心的掙扎。

我們學會在情慾中質問自己的動機,但也在情慾中學會肯定自己的慾望。而只有鼓起勇氣去感受、認識自身的那充滿曖昧、破壞、暴力的情慾,我們才能在迷失中找到愛的意義。


作者本名|藍玉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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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介紹|就讀心理系。喜歡研究小說、動漫、哲學,還有他們之間的關係。目前在關鍵評論網擔任專欄作者,主要書寫文學類書評。同時也在 Medium 和方格子經營部落格平台,名稱為:文學的實驗室。另也有文章散見於香港 微批paratext 書評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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