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騎士 07 作為受講談社提拔的「浮士德系」作者,獨特的故事風格自然不在話下。「浮士德系」作者(例如京極夏彥、西尾維新、奈須蘑菇、清涼院流水、森博嗣、虛淵玄,還有後繼的小高和剛)現在幾乎主導了日本次文化界輕小說界「故事」,不過,龍騎士 07 的作品真的如其他作者們那樣起到領導的作用嗎?
《海貓鳴泣之時》開宗明義是模仿阿嘉莎.克里斯蒂《一個都不留》內「暴風雨山莊」(Closed Circle)與「大量殺人」(Massive Murder)設計,但在《海貓》中這些事件均為魔女所為,所用的是魔法。如果密室殺人無法被破解,就只能承認兇手是魔女;若魔法存在,那人類(理性)就敗北。《海貓》繞圍的是「黃金之魔女」貝阿朵莉切跟右代宮戰人的辯論大戰。
這個故事設計相當詭異,跟魔女討論「魔女」是否存在原本就已經背離邏輯,但卻也是本作品醍醐味樂趣之所在。數年前我就因為感覺到強烈的違和,況且戰人的思考速度實在太慢,更因為於Episode 5突然跑出推翻規則的金字來,於是放棄玩到一半的《海貓》。數年後重拾此作,儘量以最大限度的「同情地理解」(翻轉棋盤的思考?)去觀看此作,總算把八部《海貓》全通了。
■ 《海貓》的特色和推理設計
1.後設推理小說
首先請參考日本《海貓》研究 Blog《うみねこのなく頃に完全考察》的《海貓》敘事層結構圖(http://uminekoppan.blog.jp/archives/32780159.html)《海貓鳴泣之時》必須要以「後設小說」的角度去理解,否則就看不出其中的意涵。可是並不是凡有後設成份的小說就比較「高級」,一如其他小說元素,後設的運用與後設的重要性才是決定的準則。
一般而言「後設小說」有兩種:一種是單純建築後設敘事層的「文體後設」,另一種是針對特定小說類型的「類型後設」。前者用以衝擊「小說」這種文體的界限,後者則是討論一種小說類型的界限。《海貓》顯然屬於後者,而對應的小說類型是「推理」。因此,如果不將《海貓》置放於「推理」這文學類型中思考,它的後設性是無法充分討論的。
一種小說類型出現「後設作品」的條件,是該類型已經構成一個完整體系、有自己一套語言,才得以令這類型能夠成為被討論的對象,讓「後設」(在小說中對自身的類型進行指涉)成為可能。同理,《海貓》可以作為「後設小說」誕生於世上,是因為「推理小說」這個體系經過百多年的歷史,蘊釀出一個成熟而豐富的術語系統。大致來說《海貓》加入的推理元素大致如下:
● 暴風雨山莊
● 大量殺人
● 密室謎題
● Whodunit、Howdunit、Whydunit(兇手、手法、動機)
● 不在場證明
● 碑文模仿殺人
● 謎語
● 不可能犯罪
● 推理十誡
● 推理二十法則
● 偵探角色
● 建築機關
● 屍體偽裝
● 不可靠敘述者或敘述性詭計*)
● 向讀者挑戰
這些元素置放於「第一個敘事層」(棋盤世界),即 1986 年六軒島慘劇。此外「第二敘事層」——上位世界(茶會世界)則是一個談論這些元素的世界。除了少量角色,「棋盤世界」的人物(棋子)均受到「茶會世界」的 GM(Game Master)所操控,編寫出命案的發生過程。《海貓鳴泣之時》作為「後設小說」的意義就在這裡:先建立一個符合以上元素的「推理小說世界」,再在外面建立一個以推理術語討論這個世界的「觀眾(讀者)世界」,在「讀者世界」(茶會世界)中,魔女與人類的紅字藍字大戰,便是作者與讀者的對話與推理競賽。
來源同上,顯示上位世界(メタ世界)與棋盤世界(ゲーム盤世界)之間的關係
《海貓》當然不是第一部「後設推理小說」。曾有文章將《海貓》與號稱「反推理」的推理小說四大奇書之一:中井英夫的《獻給虛無的供物(1962)》相提並論。因為《獻給》不但內裡的元素十分相似,內容更是針對推理小說讀者的控訴。只不過在複數敘事層與「虛實交錯」方面,《海貓》其實更像中井的徒弟竹本健治所寫的《匣中的失樂(1978)》。
《匣中的失樂》的章節分為奇數(1、3、5…)與偶數(2、4、6…),奇數的章節是現實,偶數的章節是奇數章節中一名角色寫的小說,兩種章節的登場角色完全相同。雖然偶數章節的故事是「作中作」,裡面的角色卻又會將奇數章節的故事當成「作中作」加以評論,構成一種「虛實交錯再交錯」的複合結構。於是會出現某個章節中一名角色死亡,在下一章這角色一邊讀著自己死去的情節一邊哈哈大笑的情況。角色可以同時是小說作者和小說讀者,又可以是兇手、可以是共犯、可以是偵探,更可以是死者。六種身份的人共治一爐,一同討論涉及自己在內的推理小說情節。
Episode 7 右代宮戰人自訴關於推理小說的樂趣
2. 推理小說的「外部遊戲性」
「棋盤世界」的人物(棋子)並不知道自己的故事符合以上十五點,但它們確實存在,是隱藏在劇情的潛規則,有如未被發現的物理定律。這裡龍騎士 07 精準地把握到推理小說的「外部性」。一部推理小說的「內部」可以假裝不知道這些規則,但小說被作者與讀者討論時,幾乎無可避免會使用這些術語。
這些術語塑造了推理小說獨特的「邏各斯」(Logos),以致作品的評價準則。特別是在日本被稱為「本格派」的古典解謎推理小說,對此公平性十分重視,因此本格推理的創作過程,必須要經過讀者能夠推測到謎底的特別處理,線索一定要齊全。假如出現不公平的情況,就會被控「犯規」、「不夠本格」,甚至會遭到像劇中以「推理十誡」和「推理二十法則」為紅字武器施予制裁的猛烈評擊。
《海貓鳴泣之時》最獨特的設計,在於符合遊戲規則的話語將會具有力量,甚至有殺傷力。以此為前提延伸出來的設定就是「紅色真實」與「藍色真實」。紅色真實是 GM(作者)提出的事實,不容質疑,也不得說謊(雖然可以玩文字遊戲)。藍色真實是玩家(讀者)提出有事實基礎的推理,可以強逼 GM 以紅色真實回應,一旦對方無法回覆,藍色真實將被判定為有效,假設與事實相符。
Logos(λόγος)是「邏輯」(Logic)的字源,亦是各種學科以「-logy」作字尾的起源,具有「規律」和「原理」的意思。但希臘文中,它本來的意思是「話語」。就像《聖經》的《創世紀》中,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當「詞」與「物」等同,該話語便是所謂的「咒語」,故龍騎士 07 利用顏色文字,將代表理性主義的推理小說「復魅化」了(Re-Enchantment)。
推理小說在艾勒里.昆恩的大力實踐之下,很流行「向讀者挑戰」,即作者提出問題,讀者嘗試推理出答案。換言之,古典解謎推理小說是具有「勝負」特質的「零和遊戲」(Zero-sum Game)。只有作者勝出,或者讀者勝出兩種結果。《海貓鳴泣之時》將這遊戲中的「辯論」轉換成刀光劍影的「顏色武器」的決鬥。
紅字藍字的格鬥是推理小說「作者 vs 讀者」模式的具現。換言之除了「外部性」的存在,龍騎士 07 還發現這種「外部性」造就了推理小說的「遊戲性」。繞圍一部作品的推理遊戲,是外在於文本發生的,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勝負並不會影響故事發展(《海貓》會有影響,這是故意的),但這種「遊戲性」使得推理小說擁有超出單純閱讀文本的樂趣。
推理小說的體系發展相當迅速,在黃金時期的 1910 年代至 30 年代幾乎已經完全成形,至今都沒有太大變動。因為古典推理小說早就意識到自己正處於這種「遊戲性」的創作環境,寫作時會配合「環境」,甚至助長「環境」的建立,作品本身化為補足「環境」的零件。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外部遊戲性」是推理小說不可或缺的基礎。
推理小說的「外部遊戲性」早在《海貓》之前就已經被揭露出來。被譽為「新本格派發源地」的京都大學推理小說研究會(簡稱「京推研」)以其嚴格的推理作家訓練系統聞名,這系統正是為推理小說的「外部遊戲性」所打造。「京推研」的會員有定期聚會,各人發表小說供其他人即場推理,再交出答案核對、討論,使會員創作詭計的能力與推理能力可以一同得到鍛鍊。這場聚會有如《海貓》的茶會,是作者與讀者之間的遊戲,會員輪流扮演作者與讀者互相交流。「京推研」能夠出產大量優秀推理作家(如綾辻行人和法月綸太郎,清京院流水本來也是成員,但中途退會了),絕非偶然。
3. 圍繞文字遊戲的文字遊戲
紅色真實與藍色真實無疑是《海貓鳴泣之時》最出色的構想,它活用了電子小說(Visual Novel)既非純粹小說又非純粹動畫的「半吊子」特質。電子小說中,畫面、聲音和文字會同時在視窗裡呈現,而角色說話主要是用文字顯示。既然 CG 圖可以用彩色,文字自然也可以。在遊戲系統上,紅色真實與藍色真實是為一段文字塗上顏色的突出(Highlight)處理,同時會播放特殊音效(Sound Effect)。文字出現之後,又會以某種武器(劍、槍、子彈)重新具現化出來攻擊對手。
因為是小說,對白以文字表達,所以能夠為文字塗上顏色;因為有聲畫,所以能夠加上音效和畫面。《海貓》利用電子小說介乎小說與動畫之間的媒體異質性,同時以兩種方式表現紅色真實與藍色真實,使敘事達至一種獨特的「重疊效果」。以畫面和聲音的官能刺激增強文字的氣勢(肉體),又以文字的內容去充實畫面的背景(精神),使推理大戰既有理性辯駁的滿足感,又有肉體戰鬥的熱血感。借用東浩紀的講法,這是一種電子小說的「花式特技」(Acrobatic),沒有《海貓》的創意,可能就沒有《槍彈辯駁》的「高速推理動作遊戲」。
因此,當《海貓》一移植到其他媒體,這種透過文字顏色來創造樂趣的觀感就會大打折扣。小說版純粹將原作的文字直接將複製而沒有畫面和音效,氣勢大幅減弱。動畫版每次使用顏色文字都會有一串字句在空中飛過,但同時角色又會用嘴巴說出對白,看起來相當怪異。製作組生怕觀眾看不及(或聽不及)文字,攻擊畫面要到角色說完話才出現,浪費了相當的時間,即使有半年番(24集)也不夠用,觀眾又難以辨別自己究竟處於哪個敘事層,導致故事支離破碎。更因為第一季的失誤,作為解答篇(展開篇?)的 5-8 Episode《散》無緣動畫化,最終《海貓》動畫版變成了一部不完整且毫無討論價值的失敗作。
4. 後現代推理創作
推理小說是其中一種最符合「起承轉合」的類型小說。早在作者寫開頭(謎團)時,結局(真相)已經構思好。正因為「結構」先於「情節」存在,讀者能夠從「情節」推敲出「結構」(或未來的「情節」,或過去未被披露的「情節」),推理小說的「外部遊戲性」才得以成立。
《海貓鳴泣之時》Episode 1-4,GM 都是貝阿朵莉切,故事以右代宮戰人的第一人稱視點敘述。因此,棋盤的操作方式在前半段都是被隱藏起來的。然而到了《散》的 Episode 6,戰人自己成為 GM。面對著古戶繪梨花步步進逼的密室推理,戰人靈光一閃,想到一個密室手法並提出成為官方答案。到這裡,GM 寫故事的規則終於正式揭露:「結構」不一定先於「情節」存在,就算已經存在,只要不與已經寫好的「情節」有衝突就可以隨意修改。
《海貓》的遊戲規則打破了傳統推理小說的慣例,作者與讀者的對決從「靜態」變成「動態」、從「回合制」變成「非回合制」。這某程度上與《海貓》引用的量子力學思想實驗「薛丁格的貓」互相呼應:在箱子打開之前,貓的生死處於曖昧的狀態。同理,《海貓》遊戲的「真相」在揭露之前,它會被放進連作者也不知道最後會是什麼面貌的「貓箱」之內。
先有「結構」再有「情節」屬於現代性思想,背後以牛頓古典力學支撐。在絕對的時空中歷史(殺人事件)存在、未被觀察到的事物(兇手與真相)也同樣存在,可以運用因果律(物理線索)推導出未知的事物,「推理」變成可能。推理小說作者所做的,是建造一個絕對的「虛構時空」,在黑暗中演繹案件,遺下案發現場、將證物散落在故事各處,讓讀者重現早已被決定好的「真相」。
現代推理閱讀示意圖
在《海貓》裡,「結構」不再是一開始就存在,而是隨著作者(GM)與讀者(Player)之間的推理拉鋸戰、情節不斷推進期間逐漸形成。與此同時,「真相」也不再被作者的意志支配,讀者的推理會影響作者決定最終答案的取向。換言之,讀者的反應亦有「創作」的功能,擔當作者的一分子。故「推理」不再是「發現真相」,而是「發明真相」,或者「讓真相得以定型」。捨棄了設計論,「情節」的無秩序堆砌到最後才決定「結構」,不用多說,這是後現代方式的創作,大家也連可以聯想到《冰菓》中話劇社的謎底那段。
後現代推理創作示意圖
在推出 Episode 8 之後,很多玩家因為覺得龍騎士 07 被人猜中謎底,於是修改劇情令結局變得亂七八糟,對此大力批評。但以上可見,《海貓》以連載的方式進行創作,歷時四年,結局(真相)在作品完結之前是未被決定的。既然貝阿朵莉切的棋局已經屬於「後現代推理」,那龍騎士 07 對《海貓》以同樣的方式中途改變「結構」也並無不妥。《海貓》確實有很多毛病,但並不包括採用「後現代推理創作」。
■ 《海貓》作品的缺失與問題
但根本來說,《海貓》中存在著一些結構性的根本問題。
1. 「讀者」角色不稱職
作者、讀者、兇手、共犯、偵探、死者的對話已經在四十年前的《匣中的失樂》演過一次。相較之下,《海貓鳴泣之時》有沒有更進一步呢?顯然沒有。主要問題是《海貓》裡面,「讀者」這角色缺席;故此,這是一場無效的對話。
其中一個可能象徵推理小說讀者的角色,是魔女遊戲的資深玩家「右代宮戰人」。不過,他是 1986 年慘劇的當事人,事件真相對他而言十分重要,與「讀者」這個局外人已是處於不同立場了。況且他在遊戲過程中完全被貝阿朵莉切牽著鼻子走,每次對戰只提出一個人類能達到的犯案手法就罷休,是否貼近真相他並不在乎,這種態度絕少在推理愛好者中出現(諷刺的是,Episode 5 突然丟出新設定,指戰人是熟讀大量推理小說的讀書家,這跟他在故事前半的愚蠢表現與對謎團的輕薄態度自相矛盾)。
既然是「對話」而不是「授課」,兩者的地位應當等同,可是戰人的推理能力嚴重不足,Episode 1-4 一直處於熬打的狀態,與貝阿朵莉切(作者)完全擦不出火花。那古戶繪梨花就可以了嗎?她是被刻意醜化的偵探,以揭穿謎團使造謎者(如兇手或作者)痛苦為樂,用來諷刺偵探要透過吸吮他人的鮮血才能生存。無可否認,繞圍「死亡」的解謎遊戲總是使推理小說具有很強烈的背德感,繪梨花可說是這種背德感的代表。不過世上也存在沒有屍體的推理小說(如《古典部系列》、《再見.妖精》、《尼羅河魅影》),這些作品並不在《海貓》的討論範圍內,《海貓》連「偵探」這角色都不甚稱職。
右代宮緣壽呢?作為八城十八的小說讀者,她位於「最頂端」的敘事層,屬於現實角色。但她其實是受害者家屬,故事對她來說是「可能的真相」,而不是虛構的。她的態度是對親人(特別是兄長)的態度而非對情節的態度,不能相提並論。加上她於結尾態度有所改變,簡直變成「愛」的代言人。緣壽的經歷正正是龍騎士07 想透過《海貓》帶出的核心敘事,她是「作者」而非「讀者」。
右代宮緣壽 cos Photo source |https://twitter.com/m4580m
上述三者都不是有效代表「推理讀者」的角色,但故事中有一「個」角色顯然有這意圖,那就是在 Episode 8 攻擊角色群的「邪惡山羊大軍」。山羊大軍代表各式各樣的「讀者」。例如否認魔女存在的、喜歡大量殺人故事的、覺得小說看得爽就好而沒必要推理的,最後它們在威拉德一怒之下遭到消滅。可是,它們全是龍騎士 07 建立的稻草人,當中並不存在用心推理的讀者,甚至推理中真相的讀者。龍騎士 07 只把讀者當中最差的一群抽出來鞭打,剩下的人他連面對的勇氣都沒有。
2. 智力的不平等
《海貓鳴泣之時》跳出了一般推理小說的框架,意味著對它的觀賞方式也會有所調整。玩家(讀者)期望的不再是精彩的解謎,而是精彩的辯論過程。辯論要精彩,首先就是讓玩家難以猜到雙方的招數,到亮出底牌時才叫人信服;然而,《海貓》的紅字藍字論爭實在算不上高明。
比如 Episode 4 中,貝阿朵莉切因為戰人想不起自己的罪,對遊戲感到厭倦,於是用紅字指控戰人不是右代宮明日夢的孩子,也因此不是右代宮家的正式繼承人,迫使戰人失去玩家的資格。看到這裡,戰人可以使用的「要求複述」一目了然:右代宮繼承人的前提在於是否右代宮金藏的後代,而不是右代宮明日夢的孩子。結果戰人居然沒有想到這個反駁,還失去了自我,直到緣壽犧牲才恢復過來。戰人的落敗到貝阿朵莉切的文字遊戲被破解有整整三小時的遊戲時間,那段時間我看得極為煩躁。難道龍騎士 07 就以為玩家不會察覺到反擊方法?
Episode 5 有一個更加詭異的局面。古戶繪梨花對右代宮夏妃的殺人指控近乎水到渠成,但戰人不相信她是兇手。這時瓦爾基莉亞贈送了「右代宮夏妃不是兇手」給他,他一說出口,就被德拉諾爾的紅劍「偵探不得使用超自然力量破案」砍死了。明明戰人就不是偵探,繪梨花才是,偏偏又被判有效。於是故事又拖了兩小時,直到戰人找到真相恢復過來時才推翻了這判決。
《海貓》幾乎沒有勢均力敵的戰況,只有一邊力壓另一邊,只有魔女(或繪梨花)單方面殘殺戰人,然後戰人(和他的同伴)拖了良久之後又用藍字一面倒屠殺敵方。如此的模式不斷重覆,在 Episode 4-6 特別嚴重。紅色真實與藍色真實的設計確為出色,無奈作者沒有實踐能力,發揮不出設定的魅力。
3. 顏色文字的問題
紅色真實其實是一種套套邏輯(Tautology),可以用「紅字只反映真實」來證明自己真確無誤。從故事中可見,紅色真實並不僅限於棋盤世界的事件,上位世界也可使用。如此一來,貝阿朵莉切只需要作出「魔女是存在的」的紅字宣言,就已經可以結束遊戲。Episode 4 中羅諾威有說過她是基於公平性刻意迴避,但當連「汝是白痴」、「這遊戲不可能有 Happy End」都可以胡亂使用時,這根本算不上解釋或辯護。反過來說,戰人也可以以「貝阿朵莉切遲遲不用紅色真實證明魔女存在,正是因為說不出口,因為魔女根本不存在」打敗對手。於 Episode 5 突然出現的金色真實更是不知所謂,金色真實隨後只再出現過一次。龍騎士 07 顯然是想不出右代宮戰人可以如何打敗古戶繪梨花,於是隨便添加一個可以覆過紅色真實的設定。
4. 無法駕馭創作模式
龍騎士 07 曾在訪談中提到推理小說普遍存在「惡魔的證明」問題,即使故事完結了,也無法證明「不存在推翻案情的證據 X」。由於《海貓鳴泣之時》是以後現代的方式創作,「無法證明不存在推翻案情的證據 X」的真正意思是「我隨時可以添加一個證據 X 去令你的推理無效」。讀者並非永遠無法猜到真相,而是因為推理讓作者知道了,於是作者可以在公佈答案之前將答案修改,令原本正確的推理變成錯誤。
這種作者對讀者的絕對支配是高傲的表現,等於玩「石頭、剪刀、布」時永遠處於必勝的後手,用香港流行的講法便是「龍門任佢搬」。這也算了,但龍騎士 07 在抱持這種態度同時,卻又沒有能力寫出具說服力的真相,只仗著自己是作者有權決定「官方答案」而為所欲為。比如說,故事一旦出現解不通的部分,龍騎士 07 會使用他慣常的絕技迴避問題,那就是再建築多一個敘事層。只要令事件變成由人(角色)所創作的虛構內容,裡面的情節即使再不合邏輯也可以推搪成故意為之或者作者(角色)思維問題。
曾有人數算過,《海貓》的敘事層足足有八個。概觀整部作品,根本不需要這麼多。況且敘事層之間的區隔含糊不清,看得出連龍騎士 07 自己也處理不到這種複雜結構。在 Episode 6 之前,八城十八(不得不提,這命名方式就像「九十九十九」,很有清涼院流水風格)這號人物連存在的跡象都沒有,而她的存在一看就知道純粹是為了製造出一個 Happy End(戰人沒死)而設。
後現代推理創作早有前車之鑑,也一樣以爛尾收場,那就是「大說家」清涼院流水。清涼院流水的《COSMIC世紀末偵探神話》開頭揚言要建造多達一千二百個密室,結果最後只建造了八十個就完結,密室的解法還十分粗糙,不少甚至沒有解釋。無可否認,清涼院流水將「角色小說」(各種性格和「超推理」能力)、「後設推理」(把自己放進故事)和語言遊戲(命名和用字方面)推到極致,情節完全脫離現實,自成一個體系,是推理小說界的極北存在,對後繼的作家如西尾維新和森博嗣有深遠的影響。
兩者的「後現代推理創作」是有分別的。《海貓》以連載方式創作,「結構」會在終局才定型;而二千多頁的《COSMIC》壓根就不把「結構」放在眼內,故事就是擁有奇特力量的偵探群不斷破解殺人事件。不過,兩者最終都無法迴避「小說」這種文體的「結構性限制」,那就是「結局一定會存在」。設定一千二百個事件恐怕需要花費數以十年時間,清涼院流水沒有這個體力,結果只得草草收場。當作品一完結,讀者對兩作的眼光便會添上一般推理小說的評價方式,即討論整體結構的完整程度。最終「斷尾」的《COSMIC》,以及中途改變方向的《海貓》,都會被評為「爛尾」。《海貓》與《COSMIC》集中於在情節表現上「反推理」,忘記了「推理小說」是「推理」與「小說」的連體嬰,因而被「小說」拖住了後腿。
5. 「愛」的空泛
「沒有愛,就看不見」可說是《海貓鳴泣之時》的「母題」。這句話所指的「看不見的事物」,在不同時段是不同的。一開始在 Episode 2 出自紗音之口,所指的是「天空的顏色」、「希望」;Episode 4 時,出自小此木鐵郎,所指的是「右代宮繪羽的內心」。到了後面則幾乎清一色是指「魔法」和「真相」。
《海貓》由始至終都不斷強調「魔法」多麼脆弱,不斷被反魔法毒素扼殺生存空間,唯有擁有「愛」這個「第一元素」的人才看得見。「魔法」與「童真」緊緊扣連,因此幼小的右代宮馬莉亞在《海貓》一直是魔法的代言人。人的成長過程,逐漸失去對不可思議事物的興趣,變成一個沒有「愛」的大人,散發反魔法毒素。
然而,「愛」不是物體(Object),而是行為(Act),是有對象的。這個世界除了有對「魔法」的愛,也可以有對「推理」的愛、對「殺人」的愛、以及對「他人痛苦」的愛、對「戲法」的愛。如果要玩文字遊戲,這些都可以是愛。如此一來,古戶繪梨花也有愛,她愛推理;夏娃.貝阿朵莉切也有愛,她愛殺人;貝倫卡絲泰露也有愛,她愛使他人痛苦令自己不無聊。
這些人都是因為「愛」,而能夠在一些行為中得到快樂。它們就不能是真愛嗎?為何對魔法的「愛」就比這些「愛」高級?「愛」被定義為第一元素,但假如愛有高低之分,是否表示某些「愛」是「次級第一元素」?什麼是「次級第一元素」?第二元素?第三元素?「第一元素」的設定根本含糊不清。
《海貓》強調只有愛才能帶來幸福,如果沒有愛,即使有真相也無法得到拯救。可是每個人對幸福的定義都不一樣,也因此才會產生不同種類的愛。把「愛」以一元論概括、以教條主義的方式演繹,將無法處理關於「愛」的大量議題。「魔法」(有愛)與「戲法」(沒有愛)的對立只是一個偽命題。恕我沒有愛,看不見《海貓》在「愛」方面的深度。
■ 結語
日本社會學家見田宗介認為,要了解社會現實(Social Reality),最好是透過了解與社會對立的「反現實形象」。同樣,想有效了解推理小說,也可以從挑戰推理小說約定俗成的「反推理」入手,如東野圭吾的《名偵探的守則》、清涼院流水的作品、山口雅也的作品、推理四大奇書,或者 1926 年安東尼.柏克萊的「多重解答」經典《毒巧克力命案》。
《海貓鳴泣之時》同樣具有這價值。這篇討論《海貓》的文章,為了使內容全面,用很大的篇幅去拆解「推理小說」為何物。《海貓》驅使我重新檢討對「推理小說」的理解,確是不爭的事實。即使如此,我還是對龍騎士07的寫作態度不敢恭維。事實上,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把《海貓》當「本格推理」看待,也因此沒對真相(或留白的部分)感到失望。龍騎士07在原本應該三人合作的《Rewrite》,也只能寫與主線毫無關聯的「此花露西婭線」一份劇本,反映他連團隊精神也欠奉。龍騎士07自此之後就再也沒有能掀起話題性的作品,似乎《海貓》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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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格來說並不算推理元素,不過日本有一個推理用語叫「敘述性詭計」(叙述トリック)。雖然沒有百分百對應的英文詞,但相關討論由1926年阿嘉莎.克里斯蒂的《艾克洛德命案》已經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