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渾身顫抖。這是 32 年來前所未見的哥吉拉電影,沒有之一。
■ 這與 EVA 無關
實在很困惑那些拿《福音戰士》來比這片的觀眾眼睛看到哪裡去。這片哪裡像《福音戰士》了?災難與政府視點都不是哥吉拉系列所難見,文戲多於武戲也早在本多的最後幾部中嶄露頭角,更不是動畫導演就必定生產動畫式演出,此片尤然。
左看右看,新生的哥吉拉從劇本到風格都活脫脫是 2012 年《巨神兵在東京(巨神兵東京に現わる),上圖》的胎變之作-
同一群導演、同一群團隊、同樣是特攝,同樣是東京毀滅的主題,從用色到鏡位都參考了東寶系電影的履歷,反而與摹仿圓谷電視系譜的《福音戰士》天差地別。東寶也必然知道這片,證據是哥吉拉在濂倉登岸時那些仰視鏡位跟巨神兵的大空降臨有多類似,
在市區的低角甚至連 Truck 動線都一致了;找上庵野秀明與樋口真嗣這兩個前後 Gainax 人來掌鏡,只因要他們的名氣與偶然?顯然不只。
再者,庵野秀明雖掛總導,然而有了拍攝經驗比他豐富十倍的樋口真嗣導演與尾上克郎副導在前,他需要親自操鏡的可能已經很小;即便他有操,這也必然是他最「真實」--對拍攝真人電影的自我意識最明晰的一部片,
他徹底脫去了《Love & Pop》(1998)與《式日》(2000)中對寺山修司的拙劣模仿,也脫去了《Cutie Honey》(2004)在圓谷系模仿與世紀末特攝趣味間的搖擺不定,找回了他在1980年代特攝與動畫雙壁起家時曾走的路。
所以,到底還要怎樣才能聯想到《福音戰士》,因為氾濫的電線杆窺視構圖?曲風從《古靈精怪》後就再不古靈精怪還愈發活在過去的鷺巢詩郎作曲?還是庵野從市川崑電影繼承而來的昭和式白字體?但這些從《海底兩萬里(ふしぎの海のナディア)》就出現且成熟使用了,
導演還又是庵野與樋口,真要有憑有據,哥吉拉像的也該是《海底兩萬里》而不是福音戰士。所以到底福音在哪,戰士在哪?…..
牢騷就發到這為止。
我欣賞 Gainax 時代怪作輩出的御宅庵野,也欣賞 Khara 社現在倒貼投資日本 3D 未來的老闆庵野,但正因欣賞,我要說的是:將他努力擺脫動畫演出家的框架,徹底以東寶特攝本位出發的一部電影廉價地類比成某部名作的複製品,都對作品的猥褻,即使拼湊的是導演自己與日本史上最重要的動畫之ㄧ也一樣,
對 2016 年這樣一部注定要在哥吉拉史上留名,臺灣張狂又精準的翻譯為《正宗哥吉拉(シン・ゴジラ)》的作品,尤是如此。
何以留名?因為這是一部 32 年來前所未見,開創空前革命性的哥吉拉電影,沒有之一。
■ 主旋律的矛盾走音:尷尬的重啟再重啟
在進入這次的正題:「2016 年版為何是 32 年來最不一樣的哥吉拉」前,先聊聊我對整個哥吉拉系列的一點主觀觀點,聊個老生常談的問題:為什麼哥吉拉系列一再重啟重拍?
哥吉拉系列至今發展 62 年,總計 31 集,號稱完結的有 3 集,設定重啟的有 9 集(包括翻拍),換言之,打從《機械哥吉拉逆襲》(1975)的失利讓系列第一次宣告停擺開始,這系列就陷入了重開再重開的窘態。
多數人歸納為了外部的強敵,如觀眾口味的轉移,東寶片廠的無心,以及北美特效電影如《侏儸紀公園》的衝擊,其實不盡如此;哥吉拉系列在己身的內部無法解決的矛盾情結,也是主因之一。
在我看來,這種矛盾的本質是:該在哥吉拉身上具備的三種象徵物:「核子原罪」、「國寶」、「怪獸」中,作出拍攝上的取捨。
替系列開山也是總結的兩部關鍵作品:是 1954 年的《哥吉拉》確立了核子原罪的形象,與 1955 年的續集《哥吉拉的逆襲》則確立了怪獸的基調。兩者的貢獻各有不同,1954 年的一代目哥吉拉取經該時美國的怪獸題材風潮,
卻在結合了廣島核爆與第五福龍丸事件的民族心理後,成為一頭帶有復仇意味的符號化身。哥吉拉在東京的肆虐猶如被戰爭惡意波及的大自然之復仇,日本無力的百姓「再次」間接成了戰爭的犧牲品。
日本最終以毒攻毒,用更強的武器氧氣破壞者殺之,結局的名對白「打倒了怪獸又如何呢?人類會繼續開發下一個新武器,下一場復仇仍會展開」再次對其主旨點睛。建立在這種肆虐復仇上的視覺效果帶有正當性,
當時仍掛名協助特效的圓谷英二(一)察覺到這個道理,所以到了 1955 年的二代目哥吉拉則確立了怪獸電影特有的巨大交博,視覺快感得到鏡頭下的放大,
觀眾代入怪獸的可能性打開了,二代目哥吉拉與敵人的第一次的怪獸摔角開打,從此一打就是十五集,集集都有摔角,故事走入任何帶有戰鬥行為的類型橋段皆有的宣洩功能,符旨與視覺的雙管齊下。隨著東寶造就的怪獸王朝崛起,
哥吉拉也此入主日本戰後最重要的電影作品之一,與黑澤明與三船敏郎齊名,國寶之名不脛而走。核子原罪,國寶,怪獸三者湊齊。
然而系列越拍越多,核子原罪/國寶/怪獸這三種特質的彼此矛盾就逐漸浮現。
觀眾如何能一邊代入兇手,一邊代入被害者?前頭還當自己是怪獸打房打得笑呵呵,一跳視點就發現自己是那個住在房裡被挖成泥的居民,本質就是矛盾,甚至會被無知者側目,就像《海底兩萬里》的娜狄亞對著喜愛美國軍艦的主角大罵「你有病啊?怎麼能喜歡殺人機器?」一般
這其實不打緊,宣洩性質的作品總是揚十諷一以避愧疚(漢賦雜劇即是典型),然而在哥吉拉在這種劇情的矛盾之外,又另外有著戲外的糾葛:哥吉拉是不能死甚至不能輸的,因為哥吉拉已經成為國寶,
勝之四騎導演與味噌,是戰後日本最強勢的文化輸出品,然而這個日本國寶卻是想毀滅日本的復仇者。所以根本找不到理由,讓二代目哥吉拉像一代目哥吉拉一樣,以死亡作為劇內劇外的出口,重點是:
那樣東寶片廠還吃什麼?日本觀眾的矛盾心理於焉成形:
A.哥吉拉是不能貶的,因為它是日本的國寶,過度貶它甚至殺它就有汙辱民族自尊的嫌疑。
B.哥吉拉是不能捧的,因為它是日本民族的夢饜核能的化身,過度捧它就避不開鼓勵戰爭原罪的嫌疑。
C.但哥吉拉又是非得有作為的,因為它是觀眾代入的對象,讓怪獸出場卻無所事事,就等同否定了怪獸這種巨大力量出現在電影中的意義。
不能貶,不能捧,卻又不能不作為。本多豬四郎導演替這三重矛盾說了最精闢的注腳。他說:「怪獸生來太高、太壯、太重,那就是它們的悲劇。」
2014 年,編劇會川昇在他構思的空想歷史作品《超人幻想》藉由延伸這句話,寫出一則相當精采的後設寓言:在假想的昭和四十年,一群愛好怪獸的大學生看不慣政府極殺怪獸的舉止,主張怪獸也是生物不該被無條件攻擊而該平等安撫,發起一次又一次的遊行;
然而最後,當學生看著被馴服的怪獸呆定馬路,默默拿起手電筒瘋狂照起怪獸的眼睛,希冀刺激他大鬧一場。「為什麼這樣做!這不就是你們要的嗎?」「是阿,但我們喜歡怪獸就是因為它們替我們作到做不到的事情。怪獸若不鬧事,還是怪獸嗎?」矛盾入理,會川神筆。擁有國寶與原罪包袱的哥吉拉,擔子自然重上加重。
於是哥吉拉就精神分裂了。接下來的四十多年,哥吉拉成了時而守護神,時而破壞神的人格病患。
從 1965 年《怪獣大戦爭》開始,「守護神系列」形象出現了。
守護神的形象,等同是在哥吉拉的核子原罪/國寶/怪獸三者中選擇了後兩者。二代目哥吉拉冷不防成了日本的護國神獸,成為日本每次遭到怪物妖魔與外星人侵略時會從海中竄出抵抗的守護神,往往必勝,至少不敗。
一旦選擇就回不去了,接下來的十年,哥吉拉的形象愈發良善,它不僅是愛國者,還是有心的爸爸,孩子的同伴;故事也愈發想不出讓它肆虐的理由,最後乾脆讓它變成一個孩子做的夢。直至 1975 年,即便有帥氣的一代目機械拉與本多豬四郎回歸也救不了的《機械哥吉拉逆襲》創下史上最差票房,守護神才得以告終。
十年後,「破壞神系列」首次重啟的 1984 年《哥吉拉》到來了。破壞神的路線意義,在它就核子原罪/國寶/怪獸三者中選擇了前兩者。1984 年與 2016 年板的當下這部有著有趣的神合,它所吸收的日本時下流行的災難片視點要素可視為 2016 年版的原型,這頭三代目哥吉拉(1991 年後成了三點五代目)一路打了十一年共七部電影,劇情連貫,三不五時就要肆虐日本,故稱破壞神,彷彿與一代目如出一轍。
然而前頭說的現實考量再度到來:要找什麼理由,讓一頭破壞日本的怪獸不停出場,卻又沒把日本破壞光,又不讓人感覺它是邪惡的殺人兇手?答案是:沒辦法。在時光旅行,外星襲擊與哥吉拉之子的點子通通用光後,破壞神系列以史上最好的完結篇 1995 年《哥吉拉 vs 戴斯特洛伊亞》完美也尷尬的完結。
五年後,「千囍年系列」再來,重啟的頻率瞬間以年為單位暴增。核子原罪/國寶/怪獸的抉擇有如拉霸機隨機出品,每一年的哥吉拉都是將歷代哥吉拉打碎重拚後的平行世界物種。
1999 年的哥吉拉是三代目在二十一世紀復活,2000 年的哥吉拉是有著一代目靈魂的新二代目,2001 年的哥吉拉突然成了二戰死鬼的化身反過來與其它護國獸對打(這片最有意思的地方在:基多拉的復活時機選在一個日本人在樹海「自殺」的當下,隱有國族寓言),
2002 年冷不防冒出一頭認得一代目遺骨的不知幾代目,2004 年直接讓未知的哥吉拉在南極被冰封幾十年(可是又有孩子迷你拉,why?),什麼都來,怎樣都慘,最後票房搖搖欲墜,直得在 2004《哥吉拉最終戰役》宣告再次停拍。
千囍年係列唯一的共通點在於它們都承認一代目哥吉拉,即最初的 1954 年版《哥吉拉》的歷史存在,仿彿也在宣告該電影的經典牢不可破,然而這種宣告在戲外看來更像沒落戶與祖師爺間難以盡說的反差。
如果你以為外國人拍的北美版可以擺脫嫌疑,那可就大錯特錯-- 1998 年的《酷斯拉》及它比電影更精采的動畫續集,就是一代目破壞神變成二代目守護神的歷史短版,差別只在這個二代目確實與一代目有明確的血緣;
2014 年的《哥吉拉》可謂美日相敬如賓的巔峰,比東寶更看護國寶招牌的故事乾脆讓哥吉拉打從娘胎就是二代目守護神,一路游到紐約解決世界危機,全美國都感激這頭日本怪獸,日本怪獸也完全不破壞紐約,追根究底,原因還是得繼續拍續集使然,並未因橘逾淮而為枳,化問題而無形。
這就是哥吉拉彷彿永遠擺脫不了的擺盪原罪,擺到守護神或破壞神的任一極端都會出界,只得重頭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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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能為力的 32 年心結:哥吉拉的結局
哥吉拉有許多次的重啟,卻只有一次服人的完結:1995 年《哥吉拉 vs 戴斯特洛伊亞》。
不知多久以前的事,當我第一次看這片(還有個渾名叫《恐龍帝國》),我就明確知道:這就是替哥吉拉系列完結最好的方式,不可能再超越了。東寶明確拍來替哥吉拉收廠的電影有三部,依序是 1968《怪獸總進擊》、這作、與 2004《哥吉拉最終戰役》,然而此作立意上又比其他兩集高上一層,是唯一一部試圖正面面對核子原罪/國寶/怪獸的矛盾,並試圖解套的哥吉拉電影。
戴斯特洛伊亞是頭專門為了結局設計的怪獸,他是半世紀前被殺死一代目哥吉拉的氧氣破壞者的殘骸污染而誕生的生物,與核子彈之於哥吉拉一樣;哥吉拉與戴斯特洛伊亞兩頭怪獸在東京展開最後決戰,結局卻出人意料,
戴斯特洛伊亞壓制了紅蓮哥吉拉,卻反過來被人類花了九年開發的冷凍兵器 SUPER X3 擊殺。怪獸再一次被人類的新科技壓制,明示了軍備競賽的輪迴,誰知道在過五十年,會不會再有一頭由 SUPER X3 的汙染誕生的怪獸到來?對戰爭的反喻最後一次的點題。
至於哥吉拉呢?此時的三點五代目哥吉拉因體熱過高全身燃燒,隨時會自滅而死。決戰結束後,人類為了不讓它自爆的火力毀滅世界,拼命用 SUPER X3 射擊試圖讓它停止。
那幕畫面是相當矛盾的,那是人類為了生存與多年宿敵的最終戰鬥,但火光與雪花的交織卻彷彿人類不是在殺,而是在替哥吉拉滅火。這份矛盾正正就是日本民族對哥吉拉一切矛盾心理的視覺縮影。
最後,三點五代目哥吉拉溶解了,「它替我們人類贖了罪」G 對策總部的成員看著滅火場景灑淚說道,哥吉拉二世則在此刻於廢地上甦醒;目睹同族之死的它,究竟將是破壞神亦或守護神?無人能解,哥吉拉的魂魄仍然沒有離開日本。這是結局,也是開端。
32 年。這是 1984 年第一次重啟,一直到 2016 年第九次重啟之間經歷的時間。
《哥吉拉 vs 戴斯特洛伊亞》並非是拍攝時間最後的一部哥吉拉,但它重要的意義是,它製造了一個不只適用再三點五代目,也適用在任何一代守護神與破壞神的故事終點。核子原罪/國寶/怪獸的三重矛盾是無法解決的,只能一齊消逝,這是長達 32 年來,
東寶花費半個世紀絞盡腦汁能葬送哥吉拉的結論,為了顧及它的面子,不否定它的原罪,也不忽略怪獸破壞的張力的終焉。這結局替每一頭哥吉拉送葬了,因為它們背後的問題是一樣的,觀眾的矛盾是一致的。至少在 2016 年《正宗哥吉拉》問世前是如此。
■ 然後,終於到了福島事件……哥吉拉新生
話說至此,或許有些人已經猜到,為什麼我會認為 2016 年這部哥吉拉是打破 32 年 9 次重啟輪迴的革命之作。正解是:2016 年《正宗哥吉拉》以一種空前輕盈的重啟姿態,解套了核子原罪/國寶/怪獸三者彼此矛盾的循環。那便是:人類不必捧也不必殺哥吉拉,而是共存,因為早已如此。
在故事中,這頭十代目哥吉拉的出身悄悄的被更換了。
庵野秀明道,這次重啟的「シン・ゴジラ」有多種涵義,シン可以是新,可以是真,也可以是罪;根據劇中牧悟郎博士的推測,哥吉拉是一頭自古就存在於深海的生物,被居民信奉為荒神,之後隨著核廢料入海污染海洋,它慢慢變成了適應核能環境的嶄新物種。
然而這些更像文字遊戲與煙霧彈,真正絃外之音在於哥吉拉背後指涉的災難,從一代目後就從未變過的廣島核災與第五福龍丸事故,換成了前述的福島第一核電站事故。事實上,也不難看出 2016 年《正宗哥吉拉》是取師於 311 地震帶給日本觀眾的衝擊而誕生。
救災政府應付超常災難(照東寶的宣傳文案,這叫「現實對虛構」)的觀眾視點有 1984 年《哥吉拉》與 2000 年《哥吉拉大戰蝶龍(ゴジラ×メガギラス G消滅作戦)》的影子,但視點貼得更近、連救災器具都不入鏡,完全聚焦在救災的樞紐:
政府官員身上,行政程序也因此更加鉅細靡遺、因為這些經驗對災後的日本觀眾並不陌生。哥吉拉邊走邊釋放的可耗性輻射、人類以冷卻而非系列常用的冷凍來試圖解決怪獸,都是對 2012 年日本政府以冷卻策略處置福島第一核電站的隱喻。
這頭史無前例的怪獸(這次的世界觀顯然沒有 cosmos 族跟西薩王若干上古種的存在了)選擇在 2016 年上了岸,開始了他移動等同破壞的西進日本之行。從頭到尾,哥吉拉都沒被說明何以上岸,不會打轉的巨睛也未透漏一絲訊息,哥吉拉真真正正並非生物而是自然天災的化身,無以問其動機;為了與其對抗,日本政府精銳盡出,開始了哥吉拉影史上最逼真的一次國家總動員戰。
儘管全片極度靠攏現實氛圍,然而若覺得這是對日本現況的諷刺或同情--例如安倍的激烈右傾,亦或災後重建的歷程--那可就大錯特錯。
這些看似煞有其事的政治術語,不過是為了擬真救災流程而寫,以及滿足視點的貼近。與之相反,大眾的觀點被捨棄,在兩個小時片長(這在歷代而言可是相當長)中,你看不見任何受災戶哀嚎企圖祈求觀眾共鳴的橋段,也沒有任何一幕昔日國民仰望哥吉拉的巨大而驚慌或讚嘆的畫面。
民眾被排除在鏡頭與劇情外,連象徵大眾的媒體記者亦是,他們無從參予這場天災對國家的抗衡,故事也無心以此出發,甚至有點漠然的意味:當哥吉拉登陸立川,整個都市竟然燈火分明馬路擁擠,絲毫對肉眼就能目視的移動天災無感。
與大眾觀點切割相應的,是一個不談情面,能力至上的救災政府。日本政府是觀眾唯一能持有的視點,但又不夠完全,你看不到這個政府有多少公開演講,多少臨危喊話,多少安撫口號,什麼都沒有(加以天皇皇室一如傳統永遠在劇中缺席),有的只是應對,應對,再應對。
儘管內閣當哥吉拉首次上岸時愛於官僚冗節與從未發生的狀況而錯失了黃金時間,卻在哥吉拉正式攻占立川後迅速動員,開始對內對外的殊死戰鬥。
這些官員不避談自己的野心(如赤坂秀樹),不避諱郡帶的事實(如矢口蘭堂),這些也沒有阻礙他們的團結與謀略。他們是真正的國家機器,甚至連民族情懷都能捨在謀略之後,赤坂秀樹甚至對著媒體宣佈他支持美國核爆東京,講出「核弾一定要投,即使是紐約也一樣」時,再次顯示了全片的取捨。
換言之,這是一部拍了許多人類,卻選擇不表現人類大多數的「情感」,僅僅表現人類的「力量」,以力量與力量硬碰硬的電影。
在昭和哥吉拉系列,每當故事想讓哥吉拉更加貼近觀眾,就會替它增添人性,如父愛如憤怒如尊嚴如護短,讓怪獸「更像人」;這回 2016 年卻與之相反,人類「不像人」了,人性在國家機器中僅是參考,正如矢口蘭堂所言,日本對哥吉拉是一場「集人類舉國人力,物力,智力對抗超越人類想像的怪物」的戰爭,不是人性與獸性的對峙,不是小人類與大自然的寓言,只有純粹的力量對力量,正面對正面的殊死一決。
你看不見系列傳統中大怪獸對小人物的仰望,看不見災難情結裏大政府對小國民的懸殊,沒有一個角色談戀愛,沒有一個角色講義氣,沒有一個角色曾為首都淪陷的悲劇默哀--這個觀點大膽到近乎冷酷,莫忘了這是一部拍在 311 地震後的電影,東寶有一萬種讓災後情境師出有名政治正確,卻無一為之,只為塑造故事要的力量與力量對峙的,無機質似的純粹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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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新的世代到來……哥吉拉新解
最終,這場硬碰硬的無機質對抗,以日本全國的略勝一謀獲勝。然而,面對佇立東京不動但也沒死的哥吉拉,日本代表矢口蘭堂卻說出了空前絕後的一句話:「從今以後,我們就要與哥吉拉共存了」。是的,他說的不是毀滅,是共存。為什麼?
因為人類早已離不開核能源了。這便是庵野秀明對整個系列最合理又最革命的翻案,也是哥吉拉的起因默默從「核汙染」變成「核廢料」的真正意義。
記得 1954 年《哥吉拉》對廣島黑雨的猙獰嗎?記得 2000 年《哥吉拉大戰蝶龍》怪獸逢核電廠就砸導致日本四十年沒核能用的背景嗎?記得這些對核子能源名目下一切種種的畏懼與哥吉拉做為這種畏懼的反比,化身為復仇者的角色嗎?再也沒這回事了。五十年,日本以至世界,核能早已普遍。
福島第一核電站的外洩風波帶來的最大辯證,便是日本即便是惟一一個被核平過的人類國度,也早已無可避開依賴核能的窘態與現況。核能是惡魔也是奇蹟,全面關閉核能發電是荒腔之說,然而核能發電廠的普遍卻又無疑帶有輻射威脅的嫌疑。核能源便是人類最方便也最疑慮的鄰居。
哥吉拉也就就此不同了。這次的哥吉拉仍是核子怪獸,卻不是出於核彈,而是整個核能社會的隱喻。若說一代目哥吉拉是因武器而生而成為武器,那麼這頭 2016 哥吉拉便是因核廢料污染而生而成為核能源的存在。自古而存的他被迫在吞食核廢料的困境中變質,人類則被迫在哥吉拉的威力下討生,然而核能源仍舊持續被使用。
故事並未捨棄核爆,然而主從變了:因為有核爆,所以有了哥吉拉?不,是因為有了哥吉拉,所以才有了核爆,核彈之於大和民族不是欺壓反倒成了以毒攻毒。故事後半的弦外之音再此震盪。
日本當然得與核能源共存。這點,哥吉拉也一樣,這就是 311 後新生的哥吉拉,32 年來第一個修正核爆象徵的哥吉拉。
這必然是一道抓到人心的典範轉移。現代人類與核能發電廠若即若離的危險關係,被潛行轉移到觀眾與哥吉拉之間的矛盾比鄰;至今仍無多少觀眾對這次的設定感到突兀甚至沒有察覺,即是顯例。又如戲內那些數之不盡對戲外影迷喊話的雙關--
「日本會再站起來的!」是喊給日本國民也是喊給支持怪獸傳統的影迷聽,「ゴジラ」這次是由美國研究先命名的「Godzilla」拼音轉譯則是對 2014 美版翻拍讓日本演員替美軍命名的謙虛回敬一般,皆是無懈可擊的後設,回回漂亮的符號出口。
哥吉拉展現的持續進化的能力也不僅僅是只為有趣,也是能源科技快速擴張的視覺譬喻,昔日對哥吉拉外部影響的寓意轉為哥吉拉己身內部質變的自發,更是對哥吉拉己身 60 年來不停修正造型、設定與受眾的類型歷史最具體的重演。
2016 年,這部第十次重啟的哥吉拉電影,以一群史上最理性,最逞能、最無機質、最不市井,最不講大和情結,或許也最有能耐的人類政府人類觀點,對著一頭史上最高,最重,徹底超越己身人類物力智力下的天災怪獸,下了一個史上最罕見,未來卻必定得面對的評語:「與它共存」。
在矢口蘭堂說出共存的一幕,日本指揮的他與美國特使的加代子·安·派特森在陽臺上呈左右對稱,正對著怪獸哥吉拉冷卻的巨軀背影,三者彼此沒有敵對但也不是盟友,沒有突兀卻又仍有作為,日本、美國與核能怪獸,此刻已在銀幕上「共存」
本多豬四郎的箴言,觀眾對怪獸電影的期許,與哥吉拉 32 年來無從化解的核子原罪/國寶/怪獸的三環寓意的矛盾,都在這一刻共存下完成寓意。
共存,是因為不想離開核能源,又或著,是不想離開國寶,不想離開對怪獸影史,不想離開哥吉拉一般。經歷了 32 年時光,東寶與觀眾終於找到了一個能安心讓自己離不開哥吉拉的,確切的理由。
■ 結語:幻想的根源
隨著現任天皇可能宣布的退位,本片隨時會成為平成年間最後一部哥吉拉。
平成對特攝而言是個艱困的年代。假面騎士脫去圍巾成了金屬英雄的混血,烏拉人們捨去紅衣朝著人體霓虹花車的方向邁進,超級戰隊輪迴,哥吉拉重啟鍛羽……特攝與動畫曾是日本一整個世代的幻想根源,如今卻時代逝去。所幸,仍有動畫人活過特攝全盛的記得這段歲月,試圖以動畫中的特攝保留超人幻想曾經存在的證據。
所以 2016 年的現在,我們有了庵野秀明,一個曾經自導自演歸來的 Jack,還讓惣流明日香開車領著 Jack 的 MAT 特搜車在第三東京市齊行的圓谷迷,有了樋口真嗣與 Gainax,一家以特攝與動畫同步起跑的御宅公司,有了鶴卷直哉、番長摩砂雪、前田真宏、神山健治….與一系列在片尾名單中閃現的動畫人大名,他們找到了 32 年後的現在,哥吉拉可以在日本在世界的觀眾心中繼續被愛的理由,正如他們當初被愛著。
沒人知道未來會如何發展。8 月20 日四天前,東寶宣布下一部哥吉拉動畫版將會開拍,静野孔文與瀬下寛之擔綱監督,虛淵玄擔綱腳本,又是一群動畫人,一群與庵野秀明若干人般曾被餵養超人與幻想的人。如今,輪到不再嗷嗷已成樹幹的他們,來為超人與幻想與哥吉拉這些逐漸衰老的事物,注入能再萌芽的種子與痕跡。
我想不到還有甚麼理由,能不為這份幻想的傳承鼓掌致敬。